近期電視台播出了一係列反應“大國工匠”的紀錄片,向國人展示了中國工人師傅的高超技藝和奉獻精神。節目播出後在網友中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很多網友都說,這些大國工匠應該重獎,給他們發錢分房比給那些小鮮肉強多了。不過也有人認為,還是要講究奉獻精神,吃苦精神。在很多情況下,中國人似乎願意談精神、談道德,但是往往不好意思談利益。
在這一點上,似乎歐美國家比我們要開放的多。很多人可能還記得小時侯那個著名的一萬美元一根線的故事。20世紀初福特公司請電機專家斯坦門茨修理電機。這位專家在電機外殼畫了一根線,讓工人把裏麵線圈減少16圈,就解決了問題。事後斯坦門茨找福特要了一萬美金,其中畫一根線1美元,知道在哪畫9999美元。這個故事不但反應了美國對於知識價值的重視,而且體現了歐美技術專長人才敢於談利益,勇於爭利益的態度。

今天的俄羅斯軍事工業老底子仍來自蘇聯
除了這個經典的美國案例,我們不妨再看一個蘇聯案例。在上世紀60年代,蘇聯航空係統研究院為了參與航天衛星係統的軍事項目,進行了衛星的自主導航和穩定方法研究。為了項目的開展,該院當時在蘇聯國內首次建造了一套空氣軸承試驗台,這在當時是一個巨大的技術挑戰。
所謂的空氣軸承試驗台是一個直徑超過40厘米的半圓球,周圍有一層空氣膜,使球形支座處於懸浮狀態,而航天器就固定半球麵的支座上。這一層空氣膜由噴嘴噴出,摩擦力極小,能夠盡可能模擬太空中失重、無魔擦的情況。專家通過這一接近太空真實情況的模擬平台來研究航天器的穩定係統。
這個試驗台的型號總師捷連科夫斯基很快就繪製出這種空氣軸承的圖樣,但軸承本身對半球表麵的清潔度和加工精度提出了苛刻的要求,算下來誤差隻有1微米。為了解決這一問題,該院副院長費多羅夫找到了負責加工的車間主任穆雷列夫,給他看了圖樣。這位車間他主任立刻說道,這樣的產品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他沒有測量工具,無法測量出半球表麵的公差是否符合加工精度。副院長覺得穆雷洛夫是一位上了年紀的保守官僚,就決定親自到車間找有熱情和闖勁的年期人。他又找來了車間高級鉗工科坡傑夫,他會幹精細活,屬於經受過衛國戰爭考驗的一代工人階級主力,是真心熱愛本職工作的大工匠,心靈手巧。科坡傑夫看完圖樣後說,需要考慮一下。
今天的空氣軸承試驗台,和當初的原理是一樣的
過了3天,科坡傑夫回複費多羅夫說:“讓我試試。但成功了應當給我額外支付報酬,按照正常的工資報酬我不幹。我要5000盧布。”當時5000盧布相當於5500美元,約等於今天的4.5萬美元即30萬人民幣。怎麽辦?按照當時蘇聯製定的工資政策,工人、工程師的工資和獎金都有著嚴格的支付標準,根本沒有任何空子可鑽。隻剩下一條路,按照合理化建議獎為科坡傑夫支付報酬,但合理化建議獎勵標準也遠低於他要求的數目。
費多羅夫找到院長讓帕奇澤,他對工人階級一直很好。他說:“這有什麽?隻要他能造出來空氣軸承,把所有合理化建議和發明創造獎湊在一起,都給他。”這樣科坡傑夫開始著手加工空氣軸承:首先在鑄鐵車床上車出來毛坯件,然後開始研磨半球體,整個過程完全依靠手指尖的感覺,估算研磨的尺寸。加工完這些零件後,又有一個問題出現了:如何檢查產品的加工精度?這些公差尺寸完全靠科坡傑夫手工操作完成的。
最後還是軸承設計師捷連科夫斯基想出一個辦法:“很簡單,把軸承裝配起來,通上空氣,半球平麵應當不動地懸停在軸承內。如果零件加工有偏差,半球周圍的空氣繞流就不均勻,平麵就會產生旋轉運動。隻要平麵不動,加工精度就是合格的!” 工人們將軸承裝配好,送氣後,半球飄浮起來,它就像埋在了軸承裏一樣,停在那裏一動不動。很顯然,科坡傑夫做到了。而航空係統研究院也通過一堆榮譽給他支付了5000盧布的報酬,但直到今天大家也沒弄清楚,在沒有任何測量工具的情況下,他如何僅靠一雙手和個人感覺,研磨出如此複雜、精度要求如此之高的零件。但在那個時代,在蘇聯眾多研究院、企業、科研所和設計局,都有這樣的“大國工匠”。
俄羅斯軍事工業至今外銷成績非常好,還是得益於一批大國工匠
有人可能認為談利益是有損精神的,這也需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至少筆者認為在尊重“知識和技能”、提倡“大國工匠”技能的今天,這兩者是不矛盾的。一方麵擁有超高技藝的工人師傅們不必對利益羞於啟口,另一方麵領導者也應該利用一切條件來滿足工人的合理要求,而不是用各種手段強製和壓迫。在這方麵,上麵的蘇聯航空設計研究院的例子,給我們的思考是深遠的。
有些人可能認為這會不會讓成為某些人獅子大開口的理由。有這個可能性,但筆者覺得這也看低了工人階級的覺悟。像上麵的蘇聯工人,經曆過衛國戰爭的考驗。他提出的要求看似很高,但體現了高精度加工的複雜性,其實是合理的要求,因為他們是一線生產者,對工時的消耗、加工的難度和複雜性有著最準確的判斷。換個角度想一想,對於這些大國工匠我們能夠滿足他們合理化的要求,善待他們,在危亡之際他們是會見利忘義還是義不容辭呢?中外曆史經驗證明絕大多數將是後者而不是前者。
別等到實體經濟不行了,才想起誇兩句大國工匠!
我們這個大國,古來讚美帝王將相,讚美明君清官,讚美俠客和孫悟空,讚美才子佳人,讚美立地成佛的強盜,讚美殘民以逞的梟雄,讚美為謀求權力榨盡蒼生血淚的所謂智者,讚美明哲保身的滑頭,就是不讚美工匠和工匠精神。
我們崇拜秦始皇,對於他陵墓裏出土的兵器上刻著的匠人名字,不會給予超過5秒鍾的關注,雖然我們也讚美那些兵器的精良。
必須注意到,歌頌大國工匠是這兩年的事,而這也正是中國實體經濟開始滑坡的時候。是的,我們的宣傳有個規律,那就是缺啥就讚美啥。既然大國工匠成了宣傳的主角,那也就證明他們在現實中已經相當邊緣,就像我們稀罕東北虎和大熊貓一樣。
實體經濟為什麽滑坡,不是今天這篇文章的任務,反正我們依稀知道不光是老百姓,就是很多企業,包括國企,也沒有心思老老實實打磨技術、打磨研發、打磨產品、打磨服務,他們用左腳稍稍想一下,就覺得把錢投到股市和房市上都比投到鐵杵磨成針上來得劃算。
其實工匠們麵臨一個尷尬境地:實體經濟興盛時,他們被企業家的光輝遮蔽;實體經濟凋敝時,他們被虛擬經濟的光輝凋敝。光輝總是不會落到他們身上,因為他們是幹活的人,幹活的人在中國總是被埋沒的。
中國是一個集體主義的國度,從大禹治水至今,留在傳說和史冊上的人,都是萬千力量凝聚成的大事業的代言人,包括領袖、祭司和詩人,而這個事業的螺絲釘則會隱沒在惜墨如金的總結裏。
你去看二十四史,宮殿著火了,會嚴肅地記上一筆,因為這被理解為上蒼警告皇帝,但是沒有任何一個史家,會在這裏記上一筆,說這個建築牛在哪裏,是誰設計的,其中那個精美的棟梁雕刻,出自誰手。
敦煌壁畫和佛像,作者是誰,你知道嗎?
優秀的工匠,是勞動者的精華,如果統治者給了他們一點陽光,那不是因為發自內心尊重他們,而是必須用他們來滿足自己的需求。古代那些最殺人不眨眼的軍閥,擄掠人口後,可以把男人殺光、女人做性奴隸或者口糧,唯獨會留下工匠,因為要用他們造殺人工具。可同樣的人,也會把替他們造陵墓的工匠,統統封閉困死在墓道裏。不,他們對工匠沒有一丁點尊重和欣賞,隻有赤裸裸的壓榨。
日本工藝大師柳宗悅寫過《工藝之道》一書,語言精美,思想深邃,給讀者的享受,絲毫不亞於任何文學家。他對器物的熱愛,對器物功用的辯證思索,對工匠精神的詮釋,充滿了道家的深刻和詩家的雅致,可以想見匠人生涯帶給他多少精神財富。
事實上當年日本從大唐學去了很多東西,卻沒有引進科舉製度,據說是擔心這樣會導致讀書人的過度優越感,鼓勵行業間歧視。是不是這種考量不清楚,但我們能看到的是日本一輩子做壽司的人也很尊崇,日本製造業的水準有目共睹,日本企業對員工的奉養同樣有目共睹。
你能想象中國的博士開一家摩托車修理店嗎?有個美國哲學博士就是這麽幹的,而且沉浸其中,幸福自足,最後成為高手,舉國摩托騎士都來找他解決各種難題,而他因此更加神乎其技,最後他寫了一本書,《摩托車修理店——未來工作哲學》。馬修.克勞福德,人們好像絲毫也不因為他油漬麻花地就鄙視他,而修摩托似乎也提升了他的哲學造詣。
如今市場洶湧,謀利者熙熙攘攘,求名者如過江之鯽,這固然會衝擊工匠們的定力,但也給他們提供了更好的活路。從反向角度來看,如果一個國家始終沒有學會主動尊重它的工匠群體,那麽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越來越高的手藝價格教育它,讓越來越昂貴的匠人薪酬教育它,或者讓越來越洶湧的匠人流失來教育它,最後是讓製造業缺乏持續進步的深刻內涵來教育它。
大國工匠和大國製造,這是桃肉和桃核的關係。
要振興中國的的實體經濟,高人們有的是對策,我今天隻想說:
如果中國的老板們發自內心地認為他的優秀匠人應該掙得比他多很多才對,應該是企業的寶貝疙瘩才對,那麽實體經濟就有希望。
如果中國的家長們覺得孩子成為一個神奇的匠人是一件非常有利可圖,非常值得炫耀的事情,那麽實體經濟就有希望。大國工匠,不隻需要幾聲形單影隻的讚歌。